電影的存在不只是在某一年留下印記，有些電影甚至能把整個世界推往另一方向，《斷背山》（Brokeback Mountain，2005）就是那種存在，不只掀起了電影界的大地震，更重塑了同志在電影裡的形象，締造了至今仍無可取代的一部經典。一部沒人敢碰的電影
《斷背山》要從編劇黛安娜歐莎娜（Diana Ossana）開始說起。1997 年，她幾乎是意外讀到愛德娜安妮普露（Annie Proulx）的原著短篇，於是找來拿下普立茲小說獎的作家賴瑞麥可莫特瑞（Larry McMurtry）合作，成功拿下改編權。但劇本完成後，製片公司不敢碰，許多導演也退縮。葛斯范桑（Gus Van Sant）雖然感興趣，甚至找了麥特戴蒙（Matt Damon）和瓦昆菲尼克斯（Joaquin Phoenix），但最後還是沒成。喬伊舒馬克（Joel Schumacher）看完劇本後也打退堂鼓。大家對劇本的反應非常好，但沒人願意冒這個險，同志電影對那個年代的好萊塢而言，仍是太敏感的題材。想想《特洛伊：木馬屠城》（Troy）在前一年上映時，怎麼刻意改寫帕特洛克羅斯（Patroclus）與阿基里斯（ Achilles）的關係，就知道當時的氛圍如何。在此之前，同志在電影中的形象一直帶著矛盾，多半被描寫成異類、悲劇、格格不入的角色。雖然 90 年代已有不少突破，像強納森德米（Jonathan Demme）的《費城》（Philadelphia）、葛斯范桑的《男人的一半還是男人》（My Own Private Idaho）、阿格涅斯卡霍蘭（Agnieszka Holland）的《全蝕狂愛》（Total Eclipse）、王家衛的《春光乍洩》、詹姆士艾佛利（James Ivory）的《墨利斯的情人》（Maurice），但它們多屬藝術電影，沒有真正打進美國主流。因此，佩卓阿莫多瓦（Pedro Almodóvar）最終放棄《斷背山》，儘管他一直替西班牙電影創造 LGBTQ+ 的解放時刻，但他太清楚當時美國電影產業的限制。

李安與希斯萊傑的加入
就在這時，製片詹姆斯夏慕斯（James Schamus）找上了李安。李安當時剛以《臥虎藏龍》紅遍全球，拍完《綠巨人浩克》後原本想休息，但讀完劇本的瞬間，他知道這是一個非拍不可的故事。

《斷背山》對美國鄉村世界的描寫辛辣又真實，也吸引了希斯萊傑（Heath Ledger），因為他本來就在澳洲牧場長大。馬克華伯格（Mark Wahlberg）最終決定不參與演出，讓傑克葛倫霍（Jake Gyllenhaal）成功接下角色。有趣的是，兩人的角色原本相反，是萊傑說服劇組交換，讓故事更成立。攝影師羅德里哥普里托（Rodrigo Prieto）美得驚人的鏡頭底下，把觀眾帶進 1963 年的懷俄明州，進入傑克特斯（傑克葛倫霍 飾）與恩尼斯岱瑪（希斯萊傑 飾）的人生。兩人都是為了生活而打零工，被牧場主喬阿奎瑞（Joe Aguirre）雇來到斷背山放牧。

– 以下涉及劇情討論，請斟酌閱讀 –

傑克開朗且魅力十足，恩尼斯內斂寡言。荒野中的孤立感，讓原本不太對盤的兩人被迫拉近距離，最後擦出無法壓抑的情感。這段關係在當時的美國是最禁忌的存在——牛仔、馬匹、父權社會，任何一處都不容許這段情誼，但偏偏愛情就是這樣萌生了。四年後，他們的人生已天差地遠。傑克娶了德州美女露琳（安海瑟薇 飾），為岳父打理家族生意，翻轉自己的社會地位；而恩尼斯與艾爾瑪（蜜雪兒威廉絲 飾）結婚生子，依然貧困，做著季節性的臨時工作。

四年後，傑克再次主動找上恩尼斯。他們重歸於好，卻注定無法並肩走下去。《斷背山》最厲害的地方在於它描繪了那個時代、那個文化裡的同志處境——充滿男子氣概、父權、外表主義與深度恐同的社會。
由蜜雪兒威廉絲飾演的艾爾瑪成了無法置信的代表，她無法接受丈夫的另一面、無法理解他的掙扎，最後兩人完全失去連結，並在 1975 年離婚，這段關係象徵著傳統價值，無論艾爾瑪如何努力，她知道自己無法真正接受這些價值觀。
恩尼斯永遠像個被放逐的人，被困在看不見的牢籠裡。而露琳似乎也知道傑克的雙重人生，傑克則因不得志而跑到墨西哥找男妓。露琳的角色是一種美式夢想的幻滅——她以為自己的丈夫成功又堅強、擁有一個安全的家，結果什麼都不是。20 年後傑克的死，官方稱之為意外，但在恩尼斯心中浮現的是同志遭私刑的畫面，這讓觀眾回到恩尼斯童年時看到的恐怖記憶。這裡的真相永遠模糊，但恐懼是真實的。李安呈現的美國是一個排外、虛偽、道貌岸然的世界，只有力量、金錢與社會地位才算成功。傑克一心想逃離，覺得兩人可以一起找出路； 恩尼斯則現實得多，因為他知道那會是他們的末路。

改變世界的電影
李安的導演風格優雅又寫實，把兩個男人一生戴著的「面具」呈現得細膩入心，交出了 21 世紀最強的兩場表演。對 LGBTQ+ 電影來說，《斷背山》的意義無法被取代。上映後，口碑與票房雙收，美國主流觀眾真正敞開了心，願意看見、理解並對兩位主角的感情產生共鳴。《斷背山》讓好萊塢終於跨過那條無形的界線。同志的存在，原本就深植於美國最傳統的象徵裡——牛仔、馬匹、荒野、自由——這些其實比我們想像的更深刻。即使在與傳統和男性神話緊密相連的美國，同性戀也存在於西方神話的篇章中，在美國，還有什麼比牛仔更具傳統意義？20 年前，李安讓這堵牆徹底倒下。《斷背山》拿下奧斯卡最佳導演、最佳改編劇本與最佳原創配樂。如果沒有這部電影，就不會有《以你的名字呼喚我》（Call Me by Your Name）、《自由大道》（Milk）、《月光下的藍色男孩》（Moonlight）等作品，成為往後主流文化理解性別身份與 LGBTQ+ 議題的重要基點。直到今天，恩尼斯在片尾獨自觸摸傑克的舊衣、滿是遺憾的那幕，仍是影史最讓人心碎的畫面之一。《斷背山》值得被記住，不只因為它是美得不可思議的藝術作品，而是因為它做到極少電影能做到的事——真的讓這個世界往更好的方向前進。

本文改自：《WIRED》義大利版
圖文來源:GQ Taiwan https://reurl.cc/NNYyO9